前情提要:


(资料图片)

别一世界·卷之散·流流古今

一、山泽损益

雨中,女人在眺望。

高居都城中心的宫殿在风雨中不动如山,层层叠插的巧妙设计的确让人赞叹向往,楼阁上的视角更是能包容整座城市,甚至远达这片因群山而隔绝的蜀中世界:

曾经在某场乱战中被破坏的衢上城,如今早已重建,只是不复当年的盛壮。

环绕山岳的狭窄栈道细弱游丝,维持着当地和外界的联系。

群青环保下的一座座村落更加隐蔽,树林间的房屋。遥远的某处山崖上,某个洞窟被云雾笼罩。

高地之上,人们照常生活,只是脸上少有喜色;

高地之下,水流湍急,几乎要覆盖整片川蜀平原。

“已经多少年了,这场雨……已经多少年了。”

她轻叹着,低语着。抚在栏杆上的手收回,准备唤来侍女为自己送件衣服。年过不惑的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些什么了,连潮湿阴冷都足以让自己惧怕和担忧。

更何况……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此刻里面正酝酿着一个新的生命,即将造访这刚刚得到重生的世界。

尽管她并不想让孩子面对现在的世界:

势若覆灭整个蜀地文明的大洪水发生后数年,绝大部分聚落都被摧毁,人们无法阻止,只能默然对抗这注定加身的命运。

在她身后,传令使者踏着有规律的节奏上楼,正要汇报当下最新的进展:

“禀告王后,接收难民的工作已经结束,妇幼和老人都已送到保护设施,青壮年正参与洪水围堵工作。都城南部水患严重,长期积累的泥沙把水流引到那里,恐怕……”

“知道了。现在人手不足,过午我会亲自带人去查看。”

“了然,那我这就传达给现场工作的人们,想必王后亲临一定会让士气大振。还有,部分人形仿生机关需要维护,飞行器·杜鹃三式的量产也已提上日程……”

使者将国家大小事宜一一汇报,正要转身离去,却在身后的楼梯转角停下脚步,直到向他走来的那个人经过,他这才继续行程。

栏杆畔,男人已经站在她身旁,同样望着这场无休无止的雨。

“刚才我都听着呢,你是越来越有王后的样子了。”

说话时,他卸下一路上秉持着的庄重神情,连同脸上的皱纹因此舒展不少。与女人年纪相仿的他不知不觉间也开始把忧愁挂在眉宇之间,在只有彼此的时候才会轻松些许。

“比起这些,我还是更想在敌人的阵营潜伏,为你们提供情报帮助,就像那时候一样。”

两人思绪飘飞,恍如三十年前的他们。

与祭司的战斗结束,杜宇等人夺回了蜀地的自由和未来,这早已是被诗人传颂,被孩童歌唱的传说。在那之后,伍丁因为出色的执行能力与行动力成为军事重臣,带领蜀地的军队守卫和平,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因外来的邀请去支援那些会为他们带来利益的战争。

杜宇在蜀中称帝,人称望帝,又娶了一直陪伴身边的利作为王后。整个蜀地在他的治理下,逐渐繁荣强大。

可是现在他们的战斗还未停止,从名为解放的暗跃,变为保护与拯救。

“已经不需要流血了,这不是很好?至少在下一代成长起来之前,这个国家是安全的……我们会让她变成一个安全的国家。”

利点了点头,接着问:“和周王室的会面如何了?”

“伍丁还没回来,不过应该会带来好消息。之前就有线报称周天子推翻了前代中原的王,如今又想使用我们的技术武装军队,看来外面的世界也要开始变化了。”

“可是我们眼下也有迫切要处理的事情,他们倒是帮点忙啊,这——”

话未说完,使者再度传来不好的消息:“陛下,王后,前线传来消息,洪水分流效果并不理想,又有一个村庄……”

听着令人悲伤的报告,两人凭栏远望,熟悉的世界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泽国汪洋。

“陛下有何指示,陛下?”

从声声呼唤里杜宇终于回过神来,简单吩咐了应急处理的方案。使者离去,他们又被眼前的浊流波涛吸走了思绪。

已经过去多久了,没人知晓,天色在阴云中逐渐步入夜晚。

夜晚,千灯初上,水声不绝。

晚宴后回到了寝宫,卸下疲惫的杜宇和利终于能够休息,这并非高卧无忧了,明天说不定还有什么危机和挑战等待着他们,无论阻止水流的侵袭还是重建堤坝都要花费不少精力。

但归根结底,如此狼狈的原因并非缺乏对抗天灾的决意,而是不熟悉:

“我们的水文知识几乎没有,想要战胜水灾就只能经年累月的学习和积累,但时间并不会等我们,灾害也是同样。”

卧榻上,两人听闻外面流水声不绝于耳,依旧未能入眠。杜宇说罢将被衾掀开,利也跟着他走到窗前,将烛灯点燃,为室内添上一点微弱的暖光。

远方的天空被阴云和夜色覆盖,不见星月。

夜晚,时常会让他怀念起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在杜宇的记忆中,依旧保存着那一夜从鱼凫口中得知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它是冲着毁灭我们来的。”

文明周期性毁灭装置已经发动,即便鱼凫离开,帝文明之前更加古老的法则存在依旧植入在所有文明发展的必然历程。但比起之前一无所知,他们至少可以用自己的技术力对抗自然……这颗星球被预先植入的某种意志。

“我真的能担负得起蜀地的未来吗?”

杜宇疲倦地闭上双眼,仿佛这样就看不到笼罩整片大地的阴郁夜空,只是这时其他感官更加敏锐,他感受着潮湿的空气,感知着人民的呼声,也感到着爱人就在自己身边,那温暖的双手正握着自己的手。

“又来了”利贴近丈夫。温柔的声音从他耳畔响起:“明明该做的时候从没含糊过,却在这种时候怀疑自己,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睁开眼,利正笑着看向自己。和年少时几乎一样的面容已然有所衰老,却未减少此刻自己心中对她的爱。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她的唇碰了碰杜宇的额头,又像儿时一样捏起对方的脸颊。

“这种时候,就该是做妻子的替丈夫分忧才对。”

说完,利随手拿起不远处桌上一份刻在竹板上的文件,对着灯光查看起来,但还未读几个字就被杜宇从手中抽走。

“我还没累到垮掉,你就好好休息吧。就当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可以吗?”

“他也快要造访这个世界了。”

利轻抚隆起的腹部,那里有她和爱人共同创造的生命。她还记得之前夭折过的孩子,从那以后也许是有了因为这份不好的回忆,她一直都没有再怀上,直到几乎可以被称为高龄的这个年纪才重新孕育起生命。

“话说回来,那个人怎么样了?晚饭前侍女回报说他已经醒了。”

将要睡下,利含糊地问着枕头另一侧的丈夫。

“死而复生的‘尸体’吗?”

“真的是,这片土地上真是随时都有稀奇古怪的事。”

两人言语间已有睡意,陷入梦乡的他们似乎做了同一个梦,一个关于孩子出生的梦。

二、尸而复生

记忆混乱的旋涡里,某些东西总是一闪而过,他有意识地去追逐,却只能站在原地任其飘远。终于,他随着意识漂流来到一片雾气缭绕,遍布香草芬芳的无尽水泽。

他在水泽中追逐,自己也不知在追什么,不知不觉中眼前出现了一个背影。

是男人的背影。

那个人好像对自己说了什么。

那个人说……

王宫深处的某个房间,青年从沉睡中醒来,脱力感渐渐被干渴覆盖。

旁边的木头人偶站在自己面前,这让他吓了一大跳。如果旁边没有那个衣着朴素的中年男人,他还以为自己进入了什么奇怪的国度。

“安心接受吧,它不会害你的。人形机关,这是它的名字,我们这里都用它帮忙处理很多杂务。”

听着对方的解释,青年接过那人偶递来的装着水的竹筒,并一饮而尽,而在这之后他也终于说出了第一句:

“我还活着吗?”

他似乎知道自己原本是一具尸体。

“这倒是有意思,你知道自己死了?但在这之前能让我知道你是谁吗?你的名字是什么?不,看来在这之前我应该介绍一下自己才是,杜宇,这是我的名字。”

“名字?”

青年懵懂地摇摇头,好像根本没有这样的概念。杜宇很快理解了他的处境——记忆丧失。

“想不起来也无妨,不用勉强自己。”

说着,杜宇控制机关人形取来门口的水盆,让他先洗把脸。

青年在他的搀扶下起身,望着水盆里摇曳的那张面孔——那是一张二十多岁上下的面孔,伤痕和意义不明的文字刺青装饰出颓废的意味。

他的双目怔怔地出神,双手伸入盆底,一动不动。

忽然间自己仿佛再度置身那片大雾,那片水泽,温暖的风裹挟着湿气,带来水生植物特有的芳香。

数步开外,失去意识时追逐的男人又站在自己面前,这时能看清他的身影,但脸的上半部还是被什么东西遮盖。

“记住,你叫鳖灵。”

鳖灵……

跟随男人的口型,他复述着这个熟悉的词。

“嗯?那是什么,你的名字吗?”

面对杜宇发问,他点了点头。

“好名字,一看就是水精化身,蛮符合从水里飘来的特点。不过你也真是命大,本来在江水里漂流的你已经没有呼吸了,也就是通常所谓的尸体,但打捞上来却又恢复了种种生命体征。这就是我们所知的关于你的一切,鳖灵。”

“也就是说你们救了我?多谢,我……”

鳖灵下意识地想下床行礼,但杜宇却让机关人形把他又按回床上。

“你需要休息,现在的你十分虚弱,等下侍从会给你送来饭食,我还有些事要做。”

杜宇看了看门口等待的随从,原本只是想看一眼对方的状况就走,之后还要和大臣们商量治水事宜,但他的好奇心还是没能比年少时削减多少,不由得多留了一会儿。

“如果恢复了,可以在都城四处转转,大家会为你提供帮助的。”

鳖灵闻声只是点了点头,目送对方的身影在门口消失。

简单吃些东西,鳖灵发现自己似乎没什么大碍。不过以目前的身体状态,游览城市显然是不现实的,他在侍从的护卫……或者说更像监视一样的陪伴下,在宫殿四周散步。

“这个国家在被水害侵扰吗?”

一处高台上,鳖灵看到除了位于高地的部分聚落,整片地区都被洪水席卷。

“是啊,都是老天不作美。闹得我们每天一睁眼都得想着这些事。你见过陛下了吧,才四十多岁就那样子了,王后又有身孕不能太操劳,只能我们替他多分担些。可这洪水又没人知道该如何治理……算了我跟你说这干嘛,等下带你去外面逛逛,旧废墟那边的市场应该还有新鲜江鱼……人呢?”

侍从还要继续说点什么,却发现跟在身边的鳖灵已经不见了。等找到时,他已经来到宫殿深处某个宽敞的房间,对着中央的沙盘发愣。

鳖灵面前,陈列着蜀地等比例微缩后的样貌,被桌上的机关控制,只要加水就能模拟洪水的情形。

“如果这样……”

他拨动起沙盘上的的某个机关,水流开始改变方向。

“蜀地的沙盘模型,是我的作品,怎么样?”

沉浸在思考中的鳖灵终于被那熟悉的声音唤起,抬头望去,杜宇也正微笑着看向他。不知不觉中这里又来了几人,和杜宇不同穿着略显华贵的服饰,明显带着清高和骄傲。

他看向门外,侍从不敢进入,正冲自己挤眉弄眼暗示快离开。然而他并未理会,比起地位尊卑这些繁文缛节,他更在意某件事:

“你们一直用这样的方式应对洪水?”

“是这样没错,怎么了?”

鳖灵本想说些什么,可话未出口却迎来了驱赶和不满的声音:

“这是秘密会议,为什么叫这个人过来?”

“我知道他是谁了,之前那具水中浮尸!”

“一个连出身和过往都不清楚的人,有什么资格参与决议?”

“身份不明又在这个节骨眼出现,一定是外来的探子!”

看到大臣们的态度,他已经知道自己在这里的立场,于是带着满腹疑惑准备离开。但杜宇还是将他叫住:

“诸位别那样说啊。”

杜宇将他拉回桌前接着说:

“我们明显缺乏水文知识,应对这种大洪水的经验几乎没有,而他显然看出了什么。这种时候不应该是尽一切可能去应对灾害吗。鳖灵你说吧,至少我作为这里的主人愿意听听你的看法。”

得到了杜宇的支持,鳖灵便将自己刚才发现的问题一一说出。然而大臣们的态度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变,除了杜宇。

杜宇耐心倾听着,不知为何他莫名相信这个连记忆都尚未恢复的青年,听着鳖灵对沙盘上的地貌和水文的分析,他似乎从那指点江山之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最后让新的人工河渠接受洪流,让整个蜀地受益也并非没有可能。”

他看向众人,却未能得到自己期待中的回应,除了杜宇。

那如释重负的神情让外面等候的侍从也感到吃惊,除了在王后面前,他已经许久未有如此安心的模样了。之后的会议并未延续多久,商讨出临时解决的办法后大臣便作鸟兽散。

偌大的议事厅只留下鳖灵和杜宇,包括门外的侍从,因为被吩咐了陪着鳖灵外出,他也不敢离开,但这个场面显然也不是自己那种小人物能进去的,只好在门口干站着。

虽然两人没有察觉到那里还有个融入背景的存在。

“我在这里好像并不受欢迎。”

鳖灵一边摆弄沙盘一边说着,但并非那么在意,对他来说能遏制眼前的水灾或许才是最关键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水流有着莫名浓厚的兴趣。

“不过原因我也能理解。你们为了国家的危机正在焦头烂额,我这种怪异的尸体突然出现,肯定有人觉得不祥。”

用手在低地处“开凿”出一条人工河渠,他思考着如何把远处的水流分出一部分到这里来。杜宇凝视着沙盘,说:“这就是这个国家的现状。拥有资历的人继续把持着权力,明明我们之前就是为了反抗这样的情况才去战斗的,这样下去和我们推翻那个人之前没什么区别……说不定只是好了一点点,所以……”

他抬起头,鳖灵感受到热切的视线,也抬头望着对面。

“所以我们需要新鲜的血液去改变这个国家,无论是战胜洪水还是对抗可能重新走入的权力的轮回。”

此刻鳖灵心中预感着接下来对面的男人所说的话,也许是自己命运的分歧点,他静默期待着;

此刻杜宇心中预感,这个男人出现得未免过于及时了,简直就像是老天的安排……他不愿相信天意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可现在却无比感谢上天能让他在这个国家出现。

外面的雨难得停下,午后天空的云隙在衢上城上空投下一缕微光。

“鳖灵,能否成为我的……蜀地之民的力量,与我们一同对抗这妄图毁灭一切的天灾?”

手,已经伸到他的面前。

鳖灵看着那遍布岁月痕迹的,粗糙却并不丑陋的双手,以及上面紧扣的青铜环。

“我……”

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身往何方。

甚至连名字都未必是真的。

由迷雾般的谜题构成的自己,也许当下唯一可以相信的只有这双手……

由水而来,因水而生,也许当下唯一可以做的,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那就是……

忽然鳖灵发现自己再度置身那片氤氲着迷幻香气的水泽。

男人依旧站在他面前,双目被水雾遮蔽,只有话语传递到他耳畔,心间:

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尽可能去帮助别人,让人们相信你吧。

“我想留在这里,帮你们治理水患。”

清醒过来的他抓住了杜宇伸出的手,随后跪倒,行以臣子之礼。

“愿为蜀地万民倾尽所知,直到彻底将这洪水征服。”

鳖灵被杜宇搀扶起身,他们看向外面。始终凝聚不散的阴云,此时已经有了分裂碎却的预兆。

数年后。

野外河边,浊流奔涌。

这里是蜀地边境,在往远处就是刀劈斧凿般整齐的山崖。高山连绵把这里与外界隔绝。只有几条河流将水涌入这里。

青年顺着河流方向看向远方,巨浸泽国的景象已然不再,但残余的大量积水依旧让部分田地无法耕作。

他的面容已不再那样年轻,脸上的文字刺青淡了不少,伤痕也随着时间被抹去。但这能称之为成熟吗?他并不知道,然而看向洪水消散的大地,恢复生机的农田和村庄,他毫无疑问是欣喜的。即便记忆消失,纵使过去依然一片迷雾,但眼前的一切就是他存在的证明。

望着流水渐渐远去,沉思的他如同一座磐石,没人可以动摇半分。除了……

“鳖灵叔!”

远处一群人缓缓而来,跑在前面的男孩和追在后面的中年男人一前一后,他们身后则是来自遥远王都的慰问一行。

男孩快步扑到鳖灵身边,伍丁也紧忙赶来。自从不再掌兵征战后他就担当起杜宇之子的护卫。

“辛苦了。”

鳖灵摸摸男孩的头,对伍丁说道。伍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伸手刮刮男孩的鼻子。

“这几年更辛苦的是你啊,吾友。”

男人迎面走来,比起几年前满面愁容,至少现在他眉宇间轻松了不少。

“陛下!”

鳖灵刚要行礼,杜宇将他拦住说:“不必了,你我之间的交情远非君臣可比,等下回去设宴庆贺,也要打开心怀,酣畅痛饮啊!”

说着他看向身旁的妻子,利无奈地笑着说:“陛下还是少喝点为好,可没人愿意被你拉到墙角听上一整晚的机关设计构想。”

“我才没那样过,你们说是吧……是吧?”

可面对他的询问,大家只是一脸憋笑的样子。随行而来的人们对这一幕早已习惯,就连鳖灵也忍不住笑了。

此时距离失去记忆的青年——鳖灵来到蜀地已经过去数年,和洪水的战斗几近尾声。而他所要做的也不再是引导人们如何对抗天灾,毫无疑问这是人类的又一次胜利。

当下最要紧的是把低洼地区的积水排出,让农田恢复生产,否则粮食问题也将困扰这个国家。

“只能用老办法导流吗?”

距离晚上的宴会开始还有很久,此时众人已经回到了王都宫殿内,小憩时杜宇这样问他。

“那里是盆地里最难处理的地方,但对这里的地形我们甚至还没有过多了解。”

他指着议事厅的沙盘,虽然能还原大部分蜀地的山川风貌,可部分地方依旧无法清晰掌握。

“说起来那儿还是当初捡到你的地方。”

“什么?”

鳖灵有些诧异。他对漂流到蜀地之前的事完全没有印象,醒来的时候就只有鳖灵这个名字了。

可是听到杜宇那样说,心里似乎产生了什么异样的感觉。

意识的迷雾,无尽的水泽,再度出现。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个男人说——

你即将看到全貌。

“全貌……看到……”

“你是想看到那里的全貌吗?这样的话……呶。”

顺着杜宇手指的方向,鳖灵发现不远处的山崖上有一个洞窟,外部的天然石台形成了绝佳的鸟瞰点。

“在洞窟外面可以俯瞰附近的地形,应该会对你有所帮助”说完他又对身旁护卫的伍丁说:“不过那里地势险要,伍丁你带人协助他观测,可以吗?”

“明白了。”

伍丁说罢,便带着随从里最精锐的战士随即出发,鳖灵则被他们拱卫在队伍中心。队伍人数不多,却整齐划一地朝目的地迈进。他们的身后,传来杜宇和利的目送。

“陛下,王后,要下雨了,还请移驾回宫吧。”

侍从的话让他们望向天的那端,原本连日放晴的天气不知何时再度蒙上了阴惨的灰色。

当晚杜宇在宫中设下宴席,等待着英雄们的凯旋。但一直待到天明也未见他们归来,让他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可能是路上耽搁了吧,洪水经年累月浸泡下,以前筑的路搭的桥都没来得及修缮。”

利对杜宇这样说,但更像是在宽慰自己。她相信伍丁和鳖灵的本事,他们的这支队伍并非常人,即便有拦路的野兽也能轻松击退。

大殿之上除了他们两人,就只剩下少数近卫侍从。杜宇长叹着说:“但愿吧……如今国家状况好转,这场宴会上我本打算把蜀地的未来托付给鳖灵和下一代。”

“你是想传位给他?”

“治水一事,让鳖灵也在国民心中的声望颇高,我们又这个年纪了。”

杜宇捧起利的手,抬头时和利的视线相交,彼此的想法此刻异口却又同声:

“比起当什么一国之君,还是缩在家里做点奇奇怪怪的东西更有意思。对吧,我的丈夫。”

“比起做什么王后国母,还是每天陪着孩子玩耍,偶尔回忆过去更舒坦一些,对吧,我的妻子。”

说出了对方的想法,指尖传来彼此的温度。

他和她,笑了。

然而下一刻,他们的目光却被某个本不该出现的闪烁吸引。

杜宇的手腕上,青铜纹路之间再度亮起幽绿的光。

三、世在人违

时间退回数小时前。

洞窟外部的平台上,鳖灵和伍丁望向内部幽深,如同一池不见底的沼泽。然而探索洞窟这并非他们此行的目的。

二人默然俯瞰着眼前的一切,脚下是恢复生机的大地,尽管还有部分问题亟待解决,和树海相接的地平线所在,某个存在插入地表,仿佛异物却又像从天地初开便在那里矗立,还在帝文明控制的年代,其名为——青铜神树。如今,人们早已不知它的作用,以及它所见证过的那段往事。

鳖灵看向群山断处,汹涌的河水泛着白沫在一道道山峦掩映里奔涌。

那就是他最初漂流而来的地方,那里,在那里,在那之外——

山之外的世界,他从那里来!

忽然鳖灵脑中混乱不堪,他时而身处宫宇楼阁——和蜀地不同的宫殿,时而在水泽中追逐,时而被人群簇拥,却又好像独自行走在无尽的轮回。

记住,你叫鳖灵。

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尽可能去帮助别人,让人们相信你吧。

你即将看到全貌。

男人的话语不断从自己口中复述。

他的意识被那水雾引诱,在水泽里越陷越深,香草与男人的印象却逐渐鲜明。男人的声音和面容甚至在与自己重合,最后,当他接近男人时一切都将明晰,

他竭尽所能地挣扎,追逐,呼喊——

你是为了【——】而来!

我是——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绽放的光,一切都在此刻,都在他脑中明朗。

“原来是这样。”

“怎么了鳖灵?你刚才的脸色很差,是想起什么了吗?”

“算是吧”面对伍丁的关心,鳖灵报以一笑却并未说些什么。

因为此时一个声音呼唤着他,在他们的背后。鳖灵转身探望,可身后除了那片沼泽似的黑暗,便再无他物。

鳖灵,

鳖灵,

那个声音直达他的脑内,像亿万个人在耳畔絮叨低语。

“是谁在叫我?谁?”

“鳖灵你怎么了?”

“……”

如同失去了灵魂的人形机关,鳖灵跟随【声音】的指引,在伍丁注视下渐渐没入那片黑暗。

那里,宛如太古本身一路走来,不存在于任何的时间与空间。

“我必须去看看。”

杜宇说着披上外衣,吩咐手下准备飞行器和人形机关的便携式散件。手上的青铜环依旧闪烁不止,那光芒此刻看起来如此不祥。

“杜宇!”

利叫住他,但在看到他那张被岁月侵蚀,却依旧留有年轻时模样的脸。那一刻,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是一国之君不该擅自行动,这件事交给别人处理就好,你应该在王宫坐镇……

可如果能做得到这些,他就不会是自己相爱相伴的那个人了。利同样知道他的想法,曾经沐浴在科技余晖下的那一代已然老去,终会带着那些不可复现的秘密死去,人力所及的技术充盈在当下的时代,这才是人类应该走的道路。

所以帝文明的事也只能由他们去解决。

“我也去。”

这就是利给出的回答。然而杜宇将跟在身后的她推了回去。那双手按在利的肩上,沉重但又像寄托着什么。

“你,留下。”

杜宇说着,示意她看向门口。男孩注视着父母间的争论和对峙。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相信你的丈夫,相信孩子的父亲吧。为了你们母子,我会平安回来的。”

杜宇说罢,命随从把自己要求的东西带入王宫最高的建筑。

今天绝非飞行的好日子,风雨飘摇,雷电交加。只是现在的他不得不去,杜宇望向都城外围的墓园,曾经世上最爱他的人正在里面沉睡。

他又看了看寝宫的方向,如今最爱他的人,或许也在看着他。

手环上的光急促闪烁。他不得不去了,那个帝文明最初的起点——石室。

降落在山崖顶端,待命的士兵如同一座座丰碑,没有伍丁和杜宇的命令他们不会动摇分毫。

见国王到来,他们之中的临时统帅简要说明了现状。因为石室平台面积有限,只有鳖灵和伍丁下去进行观测,但等待许久也未见他们上来,没有命令的前提下他们只能自作主张进入洞窟探索,然而先前派出的几支小队都没有回来,甚至连声音也不曾听到。

杜宇听闻,想着伍丁等人已经遭遇了不测,决心亲自下去一探究竟。士兵们的阻拦也丝毫没有动摇他的决意。

帝文明留下的烂摊子只有自己能够收拾了。

看着手环时隐时现的光,他命人用绳索将自己连同背后的箱子一起缒下。

雨中的山崖陡峭湿滑,杜宇几次险些滑落,但还是顺着绳索落在石室外围的平台。可当下没有感到劫后余生和品味心悸的时候了,他望向洞窟内部,深邃的黑沼如同能吞噬人的精神般,他咬咬嘴唇,轻微的疼痛中意识终于稳定下来。

洞内幽暗,杜宇临时组装的人形机关虽然有照明功能,却无法坚持太久。然而即便只是一具木石结构的人偶,也依旧让他有了些许深入探索的勇气。

走了不算近的距离,回头时洞口的光亮已经如豆粒大小。杜宇长舒一口气,带着人形机关继续向前时,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住。

灯光有限的照明范围内,是一只人的手臂,鲜血的轨迹明显是拖行留下的,尽头则是一具完整的人类尸体。

是伍丁麾下的士兵。

这样的尸体还有许多,如同一个个道标将杜宇指引在这宛如异空间般广大的石室。

尸骸线索的尽头,杜宇终于发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伍丁。

“是……杜宇吗?”

“别说话了,我为你做应急处理,放松,放松……”

取出人形机关背后装着的急救装置,杜宇渐渐发现他的情况不容乐观。简单处理了伤口,他将伍丁绑在机关人形背后,让他先行撤离。

“你、你小心点……这里没那么简单……鳖灵被带走了,被这个石室……”

伍丁咬着牙说出最后的警告,陷入了昏迷。杜宇看着他在身后慢慢消失,忽然手环上幽光怒放,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去,一只明显不属于自然生成的机械手臂已经击碎了他脚下的那片石地。

石室,本身就是帝文明的装置。

他忽然想起鱼凫说过的,还是被称作蚕丛的那个自己就是在这里诞生。如果帝文明的科技还在运作,如果真的是这样——

杜宇唤起某个陌生的感觉,凝聚精神的同时手环产生了共鸣,瞬间洞窟上方亮起阴惨的白色光亮。他看着差点洞穿自己的机械臂,青绿色的外表,复杂诡异的纹路,都与自己的手环别无二致。

“既然这样就容易多了。”

他将手贴在石头……或者说看似由石头覆盖的墙壁,瞬间整座石室的构造都被送入自己的脑海。

而最核心的地方,说不定就是鳖灵所在。这么想着,杜宇继续前行,但随着探索的深入,疲惫也渐渐加深。诚然,再过几年自己完全可以被称为老人了,动用手环的力量显然不是自己如今的精神可以消耗得起的。

终于,在几乎支撑不动之前,他来到石室核心——一扇闭锁的大门前。

杜宇将双手贴在上面,凝聚起最后的精神催动手环,光芒从手环的纹路流淌,穿过手掌时他感到些许清凉与振作,然而那光并未停留,而是顺着门上的纹路重新扩散,如浪潮般往复。

石门摩擦着地面发出令人不快的响动,却在一声沉闷过后彻底结束。

某人蜷缩在正中央敞开的石质棺材内,与这空间一同凝固,仿佛时间在这秘封的境界里,也不曾流动片刻。

数不清的金属线路连接到他身上……亦可以说是像蚕茧包裹着。而无数线路纠缠蔓延的彼端被穹顶的幽暗吞噬,宛若倒转的深渊。

突然,微弱却有规律的光芒从他的胸口迸发,如同脉搏,如同心跳,如同啼哭。

从点,至线,蔓延周身,最后连接的线路也传输着绀碧色的微光。

光,逆流而上。

幽暗中不可视的上方刹那间喷薄出斑斓的星群,仿佛宇宙在一瞬间被创造。

他站了起来。

站立于天穹群星下的微渺个体,其名为——

“鳖灵!”

杜宇见状急忙上前,试着用手环的力量将他放下。

就在这时,鳖灵张开了双眼。

只是看了一眼,杜宇脚步急忙退后,他的直觉可以确定那并不是鳖灵。而是某个更加久远的存在。

杜宇,我等你好久了。

【那个】的声音从鳖灵口中传出,但更像直接传达到自己的脑内。

“你究竟是什么?”

灵智生命,这样理解就好。

“不可能,鱼凫早就离开,已经不可能制造出另一个灵智生命,帝文明已经——”

背后悄然涌起的刺痛让他无法再说些什么,直达脊髓的痛楚险些令他昏厥。如果能再早一点察觉的话,如果自己还能是曾经那样年轻的话,这一切就都……

眼前缓缓凝聚起污浊的迷雾。

回过神来,杜宇的四周一片黑暗。

从上至下的光圈将他环绕,亦或说是囚禁。黑暗的边缘,几个浮空平台发出幽暗的光,上面的人戴着面具,只能看出大概的身形轮廓。其中一人低着头,佝偻着矮小的身子。

“杜宇你可知罪?”

最高的位置上,那个魁梧的壮汉发出与自己身形相符合的吼声。

这里是……当初放逐自己的审判。杜宇还记得当时祖母用自己的生命为他换取了活下来的机会。

“如果用我这条命去换那孩子的命呢?”

但如果不是那样的话。

杜宇在黑暗中沉默,思绪也在黑暗中蔓延,周围的声音如尘埃般微渺,他如此想着……却又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如果帝文明的一切都还能运转,如果帝文明还在,人们是否能活得更安全。

那是自己的声音,却不是由自己发出的,盘旋在脑海上空,仿佛他的意志和这黑暗融合。

如果帝文明回到最鼎盛的时候,即便死者也能复苏。相信吧,帝文明是深爱着人类的,【他们】已经远去,但你却是被我们(星球意志)选中的人,来吧,来吧,来吧……

“我……拒绝!”

突然电光与火花从杜宇身后迸溅,他掉落在地,这才发现自己被身后的某个装置刺入脊髓失去了意识。就在刚才手环莫名启动,过载的能量救了自己一命。

这时他才明白过来,刚才的那些想法,那些声音,一切都来自于这里的某个意志……不,甚至可以说是石室本身为自己输入脑中的。

他顺着束缚鳖灵的线路仰望,深不见顶的黑暗中时而传输着诡异的光,如同一个有生命的宇宙。

“如果……那所谓的‘如果’怎么可能会有如果出现,我们只能活在当下的每分每秒之中。要是不断眷恋过去而沉沦,这才是对那些牺牲的人们最大的侮辱!”

可是那些为你而死的人,你又该如何面对,为了这样的你——

杜宇沉默了。

实际上从得知祖母的死讯开始,他的确不知该如何面对。

祖母为了自己而死,因为自己的不成熟和叛逆,她本可以不用那样的,她……

你没有做错什么,孩子。只是现在的大家并不能理解那些东西,你走在所有人的前面,之后就该由你去指引他们——

你没有做错什么。

回忆着他和祖母生前的最后一面,那些话语,那个微笑,如阳光将杜宇心中乃至石室核心四周的黑暗驱散。

“他们的牺牲绝非毫无意义!”

杜宇的话让那个声音沉默了。

下一刻四周亮起纯白的光,仿佛他已经不在这个空间。

回顾四周。祖母,利,鱼凫,伍丁,鳖灵……人们站在自己周围微笑,鼓掌,欢呼。

“恭喜你呀,孩子。”

“恭喜你!”

“恭喜你,少年。”

“恭喜你啦,杜宇!”

“恭喜你。”

一切都是对你的考验,恭喜你。

你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王,来吧,接受鱼凫为你留下的最后的礼物,王的意志与帝文明的馈赠将会伴随你,还有这片土地迎来永生!

那声音在杜宇上空盘旋,如同阳光温暖地照射着他的内心。

不,不对。

鱼凫已经走了,我和他相约用自己的力量抵达宇宙,不,即便不是我也没关系,终有一日我们将在宇宙重逢;

帝文明已经不再,因为我们并不需要依赖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无论遇到什么灾难,我们终究能坚强地活下去,用自己的力量!

我们是……是……

眼前的景象开始残破,人们失去了眼中神采,化为一具具没有灵魂的人偶,纯白色变得污浊,空间开始破碎……

杜宇再次醒来,眼前的一切都未发生变化。只是火光燃烧在地上,将四周重新染上升腾的红色。

他在火光里站起。接连不断的精神冲击下,杜宇已经相当虚弱,可他的目光依然坚定地注视着,注视着眼前那团浊雾,注视着里面的无数细小金属线路。

他面对这座石室,也面对曾经的自己。

火光照亮中,那诡异的雾本想重新将他包裹,终究还是退却。

“我不是传说传承的英雄,更不是什么神封之王”

烈火中,杜宇重新振作,面对眼前那团早已不再是未知的存在,他每踏前一步,雾气就向后退去一分。

“诸神已远,天高难追,蜀地的将来不会被任何预言所咒缚,我们是人!活在人之世,以人之姿,践人之道。未来的一切,都在这双眼中展望,未来的一切,都由这双手,开辟!我是蜀地初代的‘帝’,蜀人之帝,杜宇!”

直到对方退无可退,他仰望石室的天顶,“星空”比起之前黯淡了许多。

杜宇奔向鳖灵并扯断缠绕其身的线路,并抓起其中一根。他将最后的一丝力气涌入手环。

“再见了,帝文明留下的亡灵。”

庞大的思绪化为同样庞大的能量,从手环逆向输入,顺着线路溯回到他们头顶的群星。

过载。这是杜宇能解决这件是唯一的办法,因为只有此刻的他可以办到这件事。

“知道吗,那个手环的由来。”

那夜,闲聊的最后鱼凫向杜宇问道。

“这还真没听祖母说过,只知道是柏灌王赐予代代祭司之物。”

“那东西的由来,其实和我一样。”

“一样?”

“起初的我只是毫无思考能力的机器,但因为某个程式的【错误】,让我成为了‘我’。但活了几百年,我终于知道那错误的真身,其实是对人类的爱。手环就是我用那份错误为基础制造出来的。持有者的思念和情绪越强烈,它能发挥的作用也更强大,因为它的力量来自这里——”

鱼凫指了指自己的核心,又指了指杜宇的心口。

“当情感充沛的时候,它说不定会创造奇迹也说不定。”

回忆着鱼凫留下的话语,杜宇倒在地上穿着粗气,陷入了沉睡。石棺内的青年依旧沉睡着,但早已不再被任何东西束缚了。

他自由了。

许久以后,杜宇从被拖拽的感觉里苏醒。鳖灵看他醒来有些吃惊。

“你没事吧。”

这是杜宇醒来后的第一句话。鳖灵看着前方,黑暗中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那句姑且算是答复的话语:“啊,还好。”

“说到底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啊……”

杜宇迫使自己昏沉的头脑运转起来。石室里的那个声音自称灵智生命,而且还是制造了蚕丛的存在。莫非那个石室本身就是拥有思考能力的生命?还是说……

此刻已经容不得他再多想什么了,或者再去多想也没有意义,这一切就等以后隐退了再去思索也来得及。

洞口的光亮此时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你觉得国家是什么,鳖灵。”

站在外面,遥瞰这片似乎千年都未曾变过的大地,杜宇无端地对鳖灵发问。

“国家?”

“没什么,只是觉得作为我最得力的臣子,想听听你的看法。”

然而鳖灵却未如之前那样利落爽快的给出答案:“杜宇……我说不定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怪物,或者某国的暴君,这样的我提出的东西也能作为参考吗?”

杜宇笑了,因为他觉得这是鳖灵的调侃:“但你帮助了我们,也赢得了人们的信赖,国家并不是一个人,需要的只是对自己有利……我不知道何时也开始这样思考问题了。”

此时他们越过了洞窟内的黑暗,站在晴朗的天空下,站在外面的石台上感受风从身边拂过的轻松。

“漫长的岁月,失落的文明,这一切的尽头,我变得更有智慧了吗?我不知道,只是我并非自己,我的双翼之上是蜀地的万民。所以回答我,鳖灵,国家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样的双翼未免过分沉重了吧,你还能自由地飞行吗,生为人形的杜鹃啊。”

“什么?”

答非所问的话语让他想要看清鳖灵的脸,却忽然感到胸前传来一阵推力。

啊,这样啊,原来我已经……

看到悬崖边缘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理解了一切。于是他顶着强烈的风压张开双臂,如同飞鸟那样。

杜宇的视野中,脚下那片苍翠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

抱歉,还未出长大的吾子,

抱歉,还在等我归来的妻子,

抱歉,鱼凫……

那天,人们根据鳖灵提供的消息,找到了坠落而亡的杜宇。

那天,衢上城乃至整个蜀地的人们,失去了无比重要的东西。

寝宫里,强风吹动窗前的丝绸帷幔。男孩呆坐在地上,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座城压抑的氛围,一言不发地看着父亲给他做的小玩具,那是一只形如飞鸟可以自动飞行一段时间的仿生机关。

利整理着丈夫生前爱用的东西,她刚刚哭过。此时她面无表情地听着侍从回报关于杜宇的葬礼安排,只在必要时回答一两个字,是或者否。她只能化身为没有意志的人偶,否则……

伍丁勉强捡回一条命,残缺的躯体支撑着靠在门口,不断饮下火热苦涩的液体,偶尔能品尝到些许咸味。

宫殿的另一端,鳖灵坐在杜宇生前的王座上。原本盘算着的借口全部消失,他甚至都没想到杜宇已经准备将王位授予自己,但这预料之外的变故也同样未曾让自己的计划偏移多少。

因为他本就是为了夺走这个国家才来的。

生前……这么说应该没错,因为我的确“死”过一次。

在故乡人们异样的眼神中,在无数可笑迂腐的律法里,我的确是死了。其实早在自己加入楚国国内的权力纷争时,自己也隐约感到自己早晚有这么一天。

原本身为一介下民的自己几乎不能触碰到权力中心,但还是凭借着才干和学识走到这一步,

这一步,几乎是自己二十年人生的缩影;

这一步,之中有多少苦楚心酸谁又知晓;

这一步……就只差这一步了!

但我的密谋最后还是被暴露,于是那些声音便不绝于耳:你出身下贱不配高位,你身为人臣密谋篡位,你不配自称楚地的子民……

“现判处鳖灵流放之刑,此生不得再返故土。”

云梦大泽上人群汇聚,他们之所以前来正是为了见证国家的背叛者,那个密谋夺权的男人最后的结局。

随着审判官员的宣布,兵士押着我渐渐走远,消失在雾气与香草的芬芳中。

然而这绝非我——鳖灵命运的结束才对!

我是知道的,国土相接之是一片连绵环绕的青山,山的那端有不被人了解的蜀地,那里曾经产生过无数超越人智的现象与科技。

如果能到那个地方的话……如果……顺着这条河流。

他们走到河流附近,我找准了机会,趁押送的人不注意跳入其中。

如果顺利的话,随着水流我将以失去意识的姿态来到蜀地,只要找到他们强大的原因,只要夺取那个,就能彻底报复那些将我放逐的东西!

那些只会贪图眼前小利的短视者,那些将我远大志向视为背叛的无知者,那些不知道我的价值,居然想要杀死我的愚蠢者!

然而唯一的误算也因此而生,长时间失去意识,让我同样失去了记忆。

直到站在石台上眺望自己来时的方向,才重拾起自己最终的目的。

我是鳖灵,生于楚地的异乡人。

如今,正是向故乡发起复仇的时刻。

王座之下,群臣都在他的脚下屏息,满心期待着新任国君继位后的奖赏。

可是鳖灵首先示以众人的却是一副哭脸:

“他是为了我!”

“他是为了救我!”

“他是因为我的不中用才会——”

陛下节哀。

声浪此起彼伏,似乎都要传到殿外,传到城中,传到每个人的耳畔,传到山外面的世界。

你觉得国家是什么。

杜宇下落时,那个问题依然在已经继位称帝的鳖灵心中回荡,仿佛将两人再度连接在同一空间。

但这已经不可能了,帝文明超凡的科技早已灰飞烟灭,这也只是生者心中飘荡的某个亡灵罢了。

“国家,即是愿望。所有人的愿望汇聚就成为了国,其中也包括你我,一切愿望都有实现的价值才对,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愿望。”

放心吧,杜宇,你的心愿我也会实现,作为把这蜀地的一切让给我的回报。我会把这个国家变得更好更强大。

只不过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心愿:

向放逐我的楚国复仇。

远方的群山,雾气已经不再飘渺。

山外的天空,雨云积聚,正在酝酿着一场新的豪雨。

之后的事不再凭借虚无缥缈,真实性存疑的故事去传唱,而是任由历史的大手豪夺这只叙述之笔,为生者和胜者书写。

杜宇禅位,鳖灵继承蜀帝,数年后针对楚国的大战持续多年未果。他同时也善待着杜宇的遗孀以及遗腹子。甚至死前把帝位还给杜宇之子,将他视为自己的儿子,名曰开明。

随着鳖灵之死,当年的秘密永久消陨于历史字里行间的黑暗之中,世人永不知晓那场名为禅让的政变,名为解救的谋杀,还有这片闭锁的大地经历过的一切。

开明帝不负所望,成为一代明君,但蜀地科技却因再也没有杜宇那样的天才出现而衰落。

公元前221年,随着六国归一,蜀地也被秦纳入版图,从此再无古蜀国,只留下了关于其历代君王的种种传说。正如某个灵智生命的观测结论那样,蜀地,终会消亡。

正是:

江河东逝,命散星辰,万古如一瞬息;

海水化雨,潮循不息,桑海已去千年。

古蜀国的故事由此结束……

真的是这样吗?

黑暗中,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仿佛超越了时间,自太古一路而来,又像诞生在数秒前。

蜀道,入蜀唯一通路,在群山峻岭之间绵延如蛇,细微的生命之线延续着这片苍翠世界与外面的交流。

山岭上云雾缭绕,久久不曾消散。

山岭中,一抹青色身影飘然远行,在栈道上走走停停。

青年带剑吟歌,遥望古今如一的天地景色,忽然他注意到岩壁中的某个运转的机械,正闪烁着幽绿色的光芒。他低声吟诵着心头自然浮现出的诗句: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蚕丛及鱼凫,

蚕丛,鱼凫……

他笑了。

歌声未落,青影飘散,消失在栈道绵延进入群山的尽头,随雾雨一起不见踪影。

只留锦官云里,遍是花色。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