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的世界里,我们有一种更期待的、更向往的精神生活方式。
读古典诗词能够给我们带来一种情趣上的熏陶。在我的新书《古诗词课》中,我这样写过:读诗多的人会更喜欢自己。虽然这话听起来可能有点儿莫名其妙。我们的生活是多层面的。一个层面是现实关系、现实利益中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我们常常不得不委屈自己、屈从别人,甚至有时候不得不有一点儿猥琐,不得不忍受肮脏、忍受屈辱。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能伸,我们也不得不屈一下。但是人还有另外一个层面的生活,一种想象的生活。它使我们的情感和精神得以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中存在。
我经常讲屈原《离骚》的例子。以前我们读到的文学史里面,往往把《离骚》看成楚国的历史和政治的一种真实反映,把屈原和他人的冲突,看成一个具有正确政治态度和正义立场的高贵人物和那些卑鄙下流人物的一种冲突。但是其实我们是无法这样来认识的,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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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读《离骚》的时候,其实只有屈原在说话,他的对立面是没有说话的。这是文学家的特权。如同法庭上只有原告在说话,被告是个死人,或者不能说话,在这种情况下,法官是无法作出判决的。那么,我们还可以从什么样的角度去理解《离骚》呢?很简单,换一个角度,它其实是另外一个东西。
不管屈原和他的政治敌人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冲突和对立,屈原描述给我们的,是他所感受到的这样的事实:他被他所从属的那个世界完全否定了。他是一个失败者,不仅仅是政治上的失败,而且也是道义上的失败。所谓道义上的失败,就是说他的人格被否定。
人面对这种巨大的否定力量的时候,可能选择屈从,承认自己政治上的错误和道德上的卑鄙,试图洗心革面,完全屈从于这种压迫性的力量。但我们可以看到,在屈原的作品里,他勇敢地站在世界对立面。
如果这个世界否定了他,他做出的反应是否定这个世界。众人皆醉我独醒,一切错误、一切混乱,都是由那些黑暗的力量所导致的——在这里我们不做政治性的判断,不是说屈原在政治上可能是错误的,或者可能是正确的,这个问题需要站在历史研究的立场上去考虑。如果站在文学的立场上,我们所讨论的是一个怎样的问题呢?在一个文学的世界,在一个想象的空间里,屈原维持了自己所不可缺少的骄傲和尊严,所以《离骚》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自我赞美。
当然,《离骚》是所谓自叙传的类型,更多的文学作品不是这样。比如说李白。有人说李白也有庸俗的一面,但李白是否有很多地方跟我们一样庸俗,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李白如何歌颂他的那种不庸俗的人生追求和人生规划。李白的诗歌给我们提供了许多美好的人生想法,它使我们的生命得到一种滋养,得到美和快乐。我有时候嘲笑诗人,诗人是很无用的。但是站在另一个立场上来说,诗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在这个诗的世界里面,我们有一种更期待的、更向往的精神生活方式。
在诗的世界里,我们获得一种不同的生存方式。
人实际上总是生活在两种精神世界里面,一种是由各种利害关系构成的现实世界,另一种是语言所构建的虚构世界。
生活在这个虚构世界里面,我们其实在认知我们的可能,体验我们的可能。阅读绝不仅是读别人,你在读别人的时候,也是在读自己。你在这个虚构的世界中,经历各种各样的人生的悲欢、人生的苦恼、人生的伤感、人生的愉悦,这时候你实际上是展开了自己的生命,认识到自己的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更多地、更清楚地体会到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需要什么,或者说我所向往的生命状态、我所向往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对自己有更多的期待。
这就是我说的“读诗多的人会更喜欢自己”。(骆玉明)